这已经是最后一期了哦!

我知道了

2017年06月30日

上一期 下一期
第三版:副刊
2017年06月30日

想造一个汉字

阅读量:6884    本文字数:3410

蒋林

要不,造一个字?

我的这个想法由来已久。

安徽定远这个地方,有人生活的历史久矣,可以考古到新石器时代。这个地方位于江淮之间,语言学把这个地方定位为江淮官话和中原官话的结合部。上古时代,这里的先民怎么说话的,现在当然不知道。但是,从现在定远人说话的腔调和音色里,多少还是能够看出一点“老早”的端倪。总的来说,定远方言显得“硬”,这就将先民的面貌基本呈现了一二。方言,一方之言,根系扎在远古,茎叶活在当下,是不腐的流水。我先天注定活在这流水中,定远方言就是我的宿命。我年轻时,有段时间喜欢拿普通话装饰自己,现在一般不用。我觉得,我对方言之美的认识来得比较晚。当我有了这个认识的时候,一个长久隐扰的问题就在耳边清晰地说出声了。

说的是一个读音:Sang,第四声。

这个读音的意思,官方认定是表示“勇猛,有力气”(见《定远县志》)的意思。我觉得,也有表示性情刚烈、不惧危难的意思。接着还应该有行动盲目、举止莽撞的意思。这个读音说出口的时候,在听觉上是有快感的。这个读音表示的词性当属形容词,使用时,有时是夸人,有时也夹枪带棒的。

例一:“杜特尔特敢在电视上公开叫骂奥巴马是……一个字:Sang!”

例二:“老白干?67度的?那玩意儿太Sang了,肚子里的蛔虫都能被它烧死!”

这是充满表扬意味的例句。下面的是嘲讽。

例一:“他Sang,他一板脚就把老婆踹听话了!”

例二:“你多Sang喽,红毛野人也要让你三分呀!”

这个发出Sang音的形容词,在我看来,简练、精彩、传神;它很“贴”,像一个简单的线条,把定远这个地域的活人品相勾勒得非常准确。举个例子。六十年代末,驷马山引江灌溉工程在安徽东部开工,定远县出了近二十万人次的民工,大多集中在位于和县境内的工地上。1949年之后,类似这种大规模的人口集中行动很稀罕,各地人群汇聚在一起,性情是显得很迥异的,地方个性也往往通过具体的事情显露出来,容易“出类拔萃”。工地上架的高压线垂落下来,由于当时的民用电是低压,且不普及,农村来的民工们大多没有高压电危险的概念,对于高压线不能触碰、“老虎咬手”的提醒,就有定远民工心生不服,满不在乎,“我们定远人还怕这个?哪个讲不管摸的?老子摸给你看看……”噗嗤一下,这汉子将电线攥在手里,却甩不出去了,立马悲剧!这件旧事,里里外外氤氲着的,就是一个“愚”字,而愚与蠢是堂兄弟;但定睛端详,那愚,也与勇气、探索心、不甘人下沾点表亲。驷马山工程结束后,定远民工给其他地方民工留下了一个三Sang的名声:喝酒Sang、打架Sang、干活Sang。不用解释,在当年那个大工地上,定远人是怎样的一种情状,从这个Sang字里一听便知,活灵活现。

我却对这样一种说法不满意。有难闻的味道在里面。多年来,在皖东其他地方喝酒,总有人劝酒时拿这三Sang说事,还说你们定远人喝酒Sang,那是出名的呀,听说连定远的麻雀都能喝二两!我虽然生气,但又没办法为自己人正名。

当年某位人物,他是恢复高考的首届中文系学生。有一次,外地来客,又说到Sang的事情,他对客人凝眸沉思良久之后,悠然开口:“我们定远的这三Sang,很久以来都被大家说简单了,说半句,漏半句。我们定远人干活Sang,是无私奉献干活Sang;我们定远人喝酒Sang,是朋友来了喝酒Sang;我们定远人打架Sang嘛,是见义勇为打架Sang!言毕,稍顷,满堂喝彩。这人画龙点睛、点石成金、化腐朽为神奇,让莽鲁变得理性,让难听变得体面,让浅妄和愚庸瞬间提升了境界。

问题是,这么好的一个读音,却一直没有相应的汉字来展现它的面目。

县志列举方言词语,用的是个“丧”字,取的是去声,但这不是拉郎配吗?丧钟、丧失、丧气、丧心病狂……哪一个字面也不是咱这个Sang的意思。也有地方上的文人写文章时绕不开使用这个经典方言,以“棒”字来指代Sang的意思,显然是狭隘了。我还看到有人写的小说里用“上”字替代Sang字,听起来怪怪的,就像是个大舌头。邻县全椒人吴敬梓写的《儒林外史》,里面收有定远的另外一个经典方言“韶道”(话多,谝能意)一词,虽是难得,算是殊荣,但搜遍这本生活气息浓郁、人物形象出彩的近邻大著,本乡本土俚语实在是稀罕得紧,特别是找不到一听就能会意的Sang字,终是让人不免生憾。清代咸丰、同治、光绪年间,淮河沿岸的文艺界曾有“怀诗、寿字、定文章”的美誉,这定文章的代表人物就是定远人方浚颐、方浚师和方浚益这“方氏三兄弟”(《安徽通志稿·人物转》),而方氏三兄弟所著皆属文人诗文,料市井方言极难入诗入文,但也不见那个Sang字(我曾专门拜会定远文史专家熊明陶先生,就其通读方氏兄弟存世遗作所见,是否含有定远方言及Sang字线索进行请教,熊明陶先生认真答曰:倒是真没见过)。而定远方言里,像诮驳(缺德意)、搭僵(难办)、砸蛋(糟糕意)、噎雄(算了)等词语,皆有汉字呈现,且字面意思与字音本意基本吻合,多年来在江淮大地的风中传播,彰显出独特的风味;唯独这一个Sang字,在数万汉字里找不到一个恰当外形。经查,《康熙字典》里,与Sang音匹配的汉字共十五个,读音无论为阴平还是上声或去声,皆无符合定远方言中Sang的意思;《新华字典》里,与Sang音匹配的汉字共三十一个,其中的去声读音也与吾意相去甚远。至于万能的搜索引擎,也显得孤陋寡闻,万变不离康熙或新华其宗,绝无吾乡之Sang意。

这可如何是好?

一个多少代定远人口口相传的读音,至今,它因没有字形的遮蔽,还在裸体着呀。

“要不,造一个字?”这个声音在体内震荡了一下,吓我一跳。你敢造字?你以为你是谁?你以为你是造“秦”字的嬴政、造“隋”的杨坚、造“曌”字的武则天、造“她”字的刘半农、造“猹”字的鲁迅、造“搞”字的夏衍?你不是。你只是此地一个普通公民,但你有权以文化的名义为乡音做一件合适的衣服。

汉字造字一般有四种方法,象形、指事、会意、形声;转注和假借之法,当属用字而非造字。四法之中,象形显然过于简单了,象不了Sang形;指事也需要符号或图形,虽能表意,仍嫌单调;形声已被否定,因为没有一个恰当的“声”能够站在左右;唯有会意能够将Sang的意思表示出来。转注和假借之法,因为都囿于一个“声”的问题,故不再考量范围。那么,该挑选哪两个或哪几个字来组合表意呢?这个问题着实难为到我了。

我想,能否可以从Sang的反义着眼,从对应关系上构思Sang的字形?不妨一试。首先想到的是孬字。孬,可以相反的面目站在Sang的对立面上。既然不好为孬,那么咋好为Sang呢?想来想去,觉得咋好也不能完全涵盖Sang的意思;用“好”的意思来彰显Sang的意思,总嫌笼统;况且Sang的意思里,褒贬各具,也不仅仅限于“好”意。看来,用这个“孬”字的会意思路,是朦胧的,也是逼仄的。我接着想到了怂字;怂,阳平声调,讽刺意,指人软弱无能;这个形声字也可以作为Sang的反义词;国内的西南西北皆有“怂娃”之类的方言,会的恰好就是Sang的反义。但这个怂应该是讹借字,从尸部而非心部,能作为Sang的造字依据吗?“凡尸之屬皆从尸”(《说文解字》注),尸的形态和本意让我觉得,倘若造使Sang字,使用尸部断然不行。那么,回头从心部入手如何?放眼看来,既然在现实生活中,无论是电脑的程序造字,还是小说和影视等文艺作品的实际使用,怂字已然讹借成事实;怂,既有上声的怂恿之意,也具备了阳平的“怂娃”之意,并被广泛使用;那么,从心部着眼造出一个会意的Sang字,看来是有其合理性的。

想法至此,Sang字呼之欲出。所谓定远人的三Sang,说来说去,不就是一个地域内,人的大胆、果断、刚勇、无畏的性格特征吗?不就是在以干活、打架和喝酒为表征的底层生活状态下,呈现出莽汉加智者的有勇有谋和有胆有识吗?不就是在一个更大的文化范畴内,具有群体意义的直觉指引行动的线性思维特点吗?说到底,所谓Sang,就是智慧加上体能,就是有脑子又有力气,就是心和力的合成。它傲然地站在怂字的对面,“勇猛,有力气”,同从心部,互为反义,形象生动,易于理解。它以“心上之力”的浅显易懂,完美表达了定远人千百年来滋养出来的这一独特性情。

上力、下心,是为Sang字。见图:

事已至此,我想我的狂妄也该收场了。我也许做了一件本该在书房里想一想、不该拿出来晒一晒的事情。但我又想,我逝去的父亲、我从未谋面的祖父、我那些高居在定远西南一隅位于江淮分水岭脊背上的祖先,当他们得知,他们说了多少辈子的、在朗朗乾坤下风传却从没在大地上落实的那粒汉字,有可能经我之手,深埋在这片唤作定远的土地上,成活、成形、成荫,先人们或许会在高端颔首微笑吧?谁知道呢!我只是尝试在做一件打补丁的事情;而打补丁,这既是粗布时代的擅长,也是网络时代的必须。

我既然期望点赞,也就能够包容吐槽或怼。您请!







您当前使用的浏览器版本过低,可能导致部分功能不能正常使用。
建议使用 IE9及以上版本,或 Firefox ChromeOpera等浏览器。谢谢!
现在升级 稍后再说